本文作者系無錫市數據局局長胡逸,著有《未來可期:與人工智能同行》一書。文章首發(fā)于澎湃新聞,創(chuàng)業(yè)邦經作者授權轉載。
2025年的高考填報志愿季,和往年相比有一個最大的變化:AI徹底參與了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?;叵肫鹞易约簠⒓痈呖嫉哪莻€年代,查分要打電話,撥通一次像中彩票。填志愿靠一整本厚重的《招生指南》,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,畫圈、貼標簽、打鉤。我必須在上千所大學中,硬生生翻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可能性。
我的同學們有的會根據“上一屆的口碑”做決定,有的會賭“今年會不會擴招”。那種不確定性令人心跳,也令人恐懼。那是沒有大數據,沒有回溯算法的年代,命運靠直覺也靠耳語——哪個專業(yè)冷門,哪所學校去年錄取線突然拉高,都來自人與人之間的傳遞。
但今天,“不確定”被智能系統(tǒng)收斂成“高概率”。今年的考生們,只需打開各大互聯(lián)網公司提供的AI高考通應用,就能獲得AI的精確推薦。你查完分、填完志愿,AI還會給你推送一組“相似軌跡”的大學生短視頻:他們選了什么專業(yè),將來去了哪家公司,哪個實習最有含金量……算法模型基于數百萬人的歷史軌跡,為你投射出一個“可能的你”。
從命運的骰子,到概率的建模,這個過程幾乎沒有高潮,沒有情緒起伏,更像是一場精密計算。你不會走錯路,也不會走岔路,因為系統(tǒng)從一開始就不讓你迷路。
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變化,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。
奇跡正在悄悄貶值
幾個月前,OpenAI正式推出了o3-pro,創(chuàng)始人山姆·奧特曼為此專門寫了一篇名為《平緩的奇點》的博文,他說:“奇點的演進方式,是從奇跡變成常態(tài),再變成基礎標配?!蔽覀冋谟H歷這種悄然的塌縮。
你還記得第一次用DeepSeek時的震驚嗎?它能寫古詩、寫代碼、寫情書,像個萬能的幽靈。那種“我在用未來”般的錯覺,讓人興奮得像偷聽天機。但幾個月后,你開始吐槽它句式重復,不夠創(chuàng)新。
可靈AI生成令人嘆為觀止的短視頻,我們說“太強了”;三天后再看,我們說“它是不是審美有點一成不變”;三周后,我們不再驚嘆它能“做到”,而是開始挑剔它為什么“還沒做到更好”。
尼爾·波茲曼在《娛樂至死》中說:“我們毀于我們所熱愛的東西。”人類最容易適應的,就是幸福;最快遺忘的,就是奇跡。
人類的情緒系統(tǒng)本是為稀缺設計的。第一次坐飛機,第一次看彩電,第一次連上網,每一次技術躍遷都能引發(fā)巨大的集體興奮。但如果一切都變得便宜、豐富、標準,情緒就開始“找不到落腳點”。
想象2030年代:你一鍵生成作品集,一鍵查閱法律條款,一鍵部署機器人執(zhí)行任務……當一切變成“下一步點擊”,我們還會為什么鼓掌?又還會因為什么失眠?
如果智能無所不能,人類的動機要到哪里去尋找新的支點?我們正在接近一種悖論:世界越來越像樂園,但我們卻越來越難以快樂。
技術的“過度照顧”,是否在削弱我們的生活力?
1970年代,美國心理學家馬丁·塞利格曼做過一個實驗,他把狗放進一個逃不出去的電擊房間。幾輪實驗后,即使后來移除障礙,狗也不再嘗試逃跑——它學會了“無助”。塞利格曼將這種狀態(tài)定義為“習得性無助”:當結果不再與努力相關,個體便逐漸失去行動的欲望。
今天,我們不是狗,卻陷入類似狀態(tài)——不是因為受苦,而是因為被照顧得太好,在逐漸失去試錯的動力。
有一位朋友與女友吵架,情急之下讓AI代寫一封道歉信。女孩讀完后回復:“你這封信,感動了我,但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。”還有一位朋友,新裝了一整套智能家居,自動調溫,自動喂貓,甚至自動推薦晚餐。他卻向我抱怨:“生活被照顧得太妥帖,我反而成了這個家的陌生人?!甭殘鲋?,有人年終總結靠AI生成。老板讀后卻說:“這篇總結很完美,完美到不像你寫的?!?/p>
智能電飯鍋、自動貓砂盆、遠程門鈴……這些工具的確提升了生活便利,但并未讓我們更自由,而是更宅、更懶、更依賴。當AI為你排好了行程、草擬了郵件、預測了明天的銷售波動,甚至建議你今晚該吃什么。你以為你在使用它,其實你是在被它引導——從生活的參與者變成了流程的點擊者。
如果說蒸汽機解放了人類的體力,那么智能體正在“軟性監(jiān)護”我們的生活力。技術不是在邀請我們行動,而是在請我們躺平。我們應該警惕的不是“AI太強”,而是“我們太快接受它為生活的主線”。
我的朋友最近推薦我看脫口秀演員梁海源的一段表演,主題是“手機就是我的主人”。他調侃道:“我現在吃飯可以沒有飯,上廁所可以沒有紙,但不能沒有手機。有一次上廁所特別著急,但是手機沒電了,我還是充了一會電才去上了廁所?!彼詈笞猿鞍愕乜偨Y道:“最好的主人可能正在以奴隸的形式為我們服務。”
AI不是控制你,而是替你作決定。不是奴役你,而是“照顧”你——但一種過度照顧,本質也是剝奪。最終,我們獲得的是一種新的自由:不做任何努力的自由。
發(fā)明電燈泡之后,人類第一次晚睡
歷史上每一次科技躍遷,都伴隨著生活方式的悄然瓦解。
想象一個沒有電力的世界:天一黑,人就睡;天一亮,人就起。1879年,愛迪生點亮了電燈泡,同時還開啟了“夜晚這段時間”,于是有了夜宵、夜班、晚睡等等。我們開始把“該睡覺的時候”拿來繼續(xù)清醒。這種便利也意味著“過勞”“信息過載”“失眠”這些現代病的起點。
電視亦然。1950年代電視普及后,家庭結構改變,客廳成為核心。人們圍坐的中心不再是餐桌,而是屏幕?!俺聊彝ァ敝饾u興起,親密交流被集體盯著屏幕的動作所取代。電視成了生活方式的重構器。
現在,輪到AI了,只是悄無聲息。它改變的不是某項具體技能,而是整個社會結構——它重組了教育、就業(yè)、社交、藝術,乃至親密關系的節(jié)奏。
我們不再“去搜索”,而是“等推薦”;不再“表達自己”,而是“生成一個版本”;不再“創(chuàng)造”,而是“微調”。韓炳哲在《倦怠社會》中說:“現代人不是受制于禁止,而是受困于過度的自由與可能?!边@不是退化,而是一種文明風格的塌縮。
未來的幸福感,是否來自“延遲”和“稀缺”?
我們即將進入一個充裕的時代,信息免費,知識唾手可得,工具越發(fā)強大。但為何幸福感卻未同步增長?
答案可能藏在一個詞里:延遲。
在所有情緒中,“期待”可能是最接近幸福的形態(tài)。你盼望一場旅行、盼望一場演唱會,等待一個節(jié)日的禮物。那段懸著的日子,恰恰是幸福感最濃烈的時刻。
哲學家米爾恰·伊利亞德說:“儀式的意義,是給日常加上暫停鍵?!倍夹g恰恰在做一件相反的事:讓一切不再有暫停鍵。所有一鍵即達,所有無需等待。
小時候看《加里森敢死隊》《射雕英雄傳》,我們得準時守著電視,每周一集。而今天的孩子們可以一口氣刷完全集,還可以選擇倍速。但飽和的快樂,是最容易被遺忘的快樂。
欲望的前提是不足。技術試圖消滅所有不足,但它從未回答過一個問題:如果世界一切都能一鍵擁有,人類還要追求什么?
我們需要保留的,是“再次驚喜的能力”
2035年,我們也許能解開宇宙的終極奧秘,精準預測下一次金融危機,甚至實現人腦與數據中心的實時互聯(lián)。
但到那時,還有什么能讓我們喜極而泣?還有什么值得徹夜難眠?我們還會因為什么,鼓起勇氣說出一句“不”?
山姆·奧特曼說,智能和能源將變得“極其充?!薄_@聽起來像一句祝福,也像一句訃告。
也許那時,最昂貴的,不是知識,不是算力,而是“再次感到驚喜的能力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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