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：本文來源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 ID：qspyq2015 ，作者秦朔。

托爾斯泰說：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?！边@話反過來說也成立，幸福是千姿百態(tài)的，不幸則有同樣的因果。

沒有誰愿意去讀“不幸”這所“最好的大學”（別林斯基），但古希臘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說的也不錯，“通過苦難而變得明智并非壞事”。

我在廣州完整經歷過2003年的SARS危機，今年春節(jié)則和億萬國人一起經歷新冠肺炎危機。我不在武漢，不在湖北，體驗當不及武漢人、湖北人之萬一。好在社交媒體提供給我們一個同頻共振的溝通平臺，讓我們看勇氣和愛，看無助的苦，看最后一道防線的醫(yī)護者拼盡全力的抵抗。我們悲傷，落淚，但并不屈服，也不能放棄思考。

眾生畏果，菩薩畏因。我們盯的都是結果，但根本在于原因。

本來不必付出如此大代價的。整個社會福利的凈損失難以估量。

2020年的開端，開得讓人百感交集。

這一年，大概是上蒼用來讓我們記住的不忘年。

不忘公共健康

健康是人生的1，沒了它，后面再多0都缺乏意義。這道理人人都懂。

從人均可預期壽命角度，中國的健康程度已有巨大提高，新中國成立之初為35歲，2018年為77歲。

而新冠肺炎給我們的啟示是——

公共健康不是個體問題，是整體問題，是別人會傳染你、你會傳染別人的問題；

單從總人口的確診率和死亡率看，并不高；但從阻斷和防范要求看，一切都要讓路，人人都要參與，波及面超級廣；

中國2019年死亡人口為998萬人，對這個數字14億人并不恐慌。因為那是一個個單獨個體的不幸。車照跑，市照開，社會和經濟一如往常。

新冠肺炎的突發(fā)性、未知性、緊迫性和不確定性，導致它的可怕在于，你不知道它有多可怕。

這讓我們如此之深地意識到：有著強大互動性的公共健康，是一切經濟和社會發(fā)展的前提，公共健康就是經濟，就是社會，就是民生，攸關一切。

世界衛(wèi)生組織列出的2019年全球健康十大威脅是：空氣污染（全世界10個人有9個每天在呼吸受污染的空氣，全球每年大約有700萬人因和空氣污染相關的疾病而死亡）、疫苗猶豫（在可獲得疫苗接種的情況下對接種猶豫或拒絕）、非傳染性疾病、流感大流行、脆弱和易受損的生存環(huán)境、抗生素耐藥性、埃博拉等高威脅病原體、落后的基礎醫(yī)療條件、登革熱以及艾滋病病毒。

里面沒有某種絕癥或罕見病，都是帶有公共性的問題。

所以對人類健康的真正威脅，乃是在人與環(huán)境、人與人的互動中，突然爆發(fā)了對社會公眾健康有重大威脅和嚴重損害的疾病。

從全球來看，這樣的威脅還不少。

居安思危。是不是可以說，公共健康領域要警鐘長鳴，永遠沒有可以安枕無憂的盛世？！

不忘公共衛(wèi)生

談到公共健康，每個人會覺得和自己是有關系的；而談到公共衛(wèi)生，很多人會覺得，那是某些專業(yè)部門的工作。

在英文中，公共健康和公共衛(wèi)生往往都用Public Health表示。

1920年，耶魯大學公共衛(wèi)生系創(chuàng)始人溫斯洛在《公共衛(wèi)生的處女地》一文中，給“公共衛(wèi)生”下了這樣的定義——

公共衛(wèi)生，是全社會的公私機構、大小社群以及所有個人——通過有組織的努力與知情下的選擇（informed choice）——來預防疾病、延長壽命并促進健康的科學與技術。

這些有組織的努力包括：改善環(huán)境衛(wèi)生狀況，控制傳染病，教育公眾保持個人衛(wèi)生，組織醫(yī)療和護理服務提供早期診斷和治療，發(fā)展有效的社會機制以保證每個人擁有足以維持其健康的生活水準，使得每個居民享有其健康和長壽權利。

細讀100年前的定義，依然毫不過時。

1、公共衛(wèi)生，人人有責，要全社會參與，個人衛(wèi)生習慣也關乎公共安全；

2、預防很重要，“上工治未病”。早期很重要，越早越好。預防重于治療，防微杜漸，早發(fā)現早隔離。危機管理其實是控制管理，就是當危機剛冒頭就盡可能控制，不讓其擴散，不讓小危機變成大危機，同時通過科研，探索長效防治之道。

3、知情權非常重要。informed choice也可譯為“有依據的選擇”，“明智的選擇”，前提都是要有充分的、基于事實的知情權。

有備才能無患。中國是世界工廠，此次醫(yī)護物資如此缺乏，原因之一，還是防疫、防災意識弱。

日本最近支援了中國不少口罩等醫(yī)護用品，多是取自他們的防災儲備物資。日經新聞中文網最近有篇文章，講東京著名的六本木新城，救災物資儲備倉庫就有5處，都靠近車道附近。緊急用食品、飲用水等物資都按員工人數乘以3天（72小時原則）所需數量儲備，還要多備10%，倉庫里，救災物資上分別標明哪些供員工使用，哪些供路人使用，準備得十分細致。救災物資儲備包括：急救藥品、救助用器材、緊急用品、緊急用食品和緊急外攜文件。

日本防災更多是防地震和臺風，但對我們防疫也有借鑒性，就是增強全民意識，寧可備而無患，并把防范意識行動化、機制化、日常化。

不忘實事求是

公共衛(wèi)生題中應有之義的這三條，也是中國公共衛(wèi)生領域所遵循的。請看《健康中國2030規(guī)劃綱要》中的一些要點——

1、健康優(yōu)先。把健康擺在優(yōu)先發(fā)展的戰(zhàn)略地位，全方位、全周期保障人民健康，推動人人參與、人人盡力、人人享有，共建共享、全民健康；

2、要堅持預防為主，推行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。強化早診斷、早治療、早康復；

3、建設健康信息化服務體系，加強健康法治建設。

2016年，當時的國家衛(wèi)生計生委主任表示，中國已建成全球最大的傳染病疫情和突發(fā)公共衛(wèi)生事件網絡直報系統(tǒng)，疫情信息從基層發(fā)現到國家疾控中心接報，時間從5天縮短為4小時，織起了快速捕捉疫情的“天羅地網”，還具備在72小時內檢測300余種病原體的能力。

客觀地說，中國公共衛(wèi)生系統(tǒng)近年在處置H5N1、H1N1、H7N7、中東呼吸綜合征、埃博拉等一系列重特大傳染病事件方面，做的是不錯的。

但為什么這一次，掉鏈子了？媒體報道中比較一致的看法，原因主要有二：

一是醫(yī)院最早發(fā)現問題時，無論是武漢市衛(wèi)健委的專家組，還是國家衛(wèi)健委的第一個專家組，在診斷標準上界定太苛刻，如要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，要有發(fā)燒癥狀，要全基因組測序，三條標準都達到才能確診。照此，被確診的病例就很少，就很容易漏掉眾多真實的病人，他們繼續(xù)在社會上活動，病毒擴散。國家衛(wèi)健委第二個專家組來過后，診斷標準發(fā)生變化，確診數量就急劇增加了，但這時已經蔓延出去了很多。

第二個原因，是武漢和湖北在1月6日至10日、1月11日至17日分別召開了兩會，自1月6日到17日的12天，在幾次通報中，病例再無增加，且確診病例從59例降至41例。在12月31日、1月3日、5日、11日的四則通報中，武漢市衛(wèi)健委一直說“未發(fā)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，未發(fā)現醫(yī)務人員感染”。這些通報導致社會缺乏警惕，疏于防護。

對第二個原因，武漢市衛(wèi)健委從疑似病例樣本檢測流程角度做了解釋，大意是從首診醫(yī)院到專家組會診，從轄區(qū)疾控中心將樣本轉運到市疾控中心、再到省疾控中心進行核酸檢測，需要2天時間，且1月16日之前湖北省沒有試劑盒，還需要送到國家指定的檢測機構進行病毒分離和核酸檢測，結果返回約需要3—5天。但在公眾看來，這種解釋很蒼白。

我的看法是，因為傳染病是國家立法，衛(wèi)健部門采取慎重態(tài)度可以理解。但也存在著一種可能性，就是把“政治正確”等同于“少出事”，于是將診斷標準弄的過嚴，這樣確診病例看起來就很少。到兩會期間，甚至是“選擇性忽視”。殊不知正確的政治，是要以實事求是為前提，以人民群眾的安危為最高利益。

我從資料中看到國家衛(wèi)生計生委的一份成績報告，“統(tǒng)計數據顯示，‘十二五’與‘十一五’期間突發(fā)公共衛(wèi)生事件報告情況對比，事件數下降67.55%，病例數下降79.88%，死亡數下降38.51%?！碑斎唬陆凳呛檬?，但如果客觀是上升，而主觀認為“下降才好，下降才正確”，這樣弄出來的“下降”反而是壞事。

應該通過扎扎實實、系統(tǒng)全面的努力，去促成下降；但病毒是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，如果它就是要來，這并不是衛(wèi)健部門的責任，可是如果它已經爆發(fā)了，卻要懷著僥幸心理，而不是高度重視，甚或進行數字調節(jié)，這就是問題，就要負責任了。

當然，新型傳染疾病的診斷標準在哪里都是難題，衛(wèi)健部門也怕弄錯了，讓社會虛驚一場。但新冠肺炎給我們的教訓是：在問題的最初爆發(fā)地，寧可把新發(fā)病癥的危害估計的高一些，勝過估計的低一些；特別是有明顯人傳染跡象時，更要高度警醒，立即進入戰(zhàn)備狀態(tài)，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。一個地方管的嚴，管的緊，管的住，本地管控成本會升高，但別的地方就安全了。如果一個地方管的松，管不住，全國各地“亡羊補牢”，管控成本會是一個地方的成百上千倍，極其高昂。

而從SARS到新冠肺炎，為什么鐘南山院士總能糾正某些誤判呢？上一次是中國疾控中心病毒預防控制所首席專家說“非典病原基本確定為衣原體”，“已經得到控制”，他說這一結論科學依據不足，因為抗衣原體藥物完全無效。這一次，他說肯定有人傳人現象，醫(yī)務人員也感染了。鐘南山何以糾偏？就是面對現實，實事求是，從一線臨床工作者那里掌握真實情況。唯實而已。

在公共衛(wèi)生領域，以人為本，實事求是，主動、透明、盡快、全面發(fā)布信息，這才是真正的政治正確，是對黨和人民真正的忠誠。實事求是，應該成為一切部門的底線思維。

中國有發(fā)達的信息技術，但比信息技術更重要的是信息倫理。

不忘發(fā)展綜合國力是硬道理

這次抗疫，舉國之力，眾志成城，但在很多地方，醫(yī)療基礎條件的不足，醫(yī)護物資的缺乏，可以說是普遍現象，有的地方甚至是匱乏，導致不能及時診斷，及時收治，造成嚴重影響。朋友圈有很多苦苦哀求的聲音，斑斑血淚叫人痛讓人泣。

這不單是中國的問題。現在全球個人防護裝備市場都面臨嚴重不足，尤其是口罩和呼吸器。但中國作為世界工廠和紡織業(yè)龍頭，陷入口罩荒，還是讓我們對中國制造多了一分擔心。對制造業(yè)，需要多些透徹的了解和關心。

最近媒體很關注新冠肺炎核酸檢測中的“假陰性”現象，權威專家指出，“并不是所有的病患都能檢測出核酸陽性，對于真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病人，也不過只有30%至50%的陽性率?！钡谝回斀浀恼{研顯示，這是由于取樣不規(guī)范和試劑檢測能力等多方面因素導致的。

相比取樣難而言，試劑的靈敏度是對檢測能力更大的制約因素?！百|量高的試劑一定是靈敏度高、且特異性強的，能很好地對‘灰區(qū)’做出處理，這是試劑的核心，是最基本的保證，可以削弱其他外部噪音，比如標本純度不夠的影響。如果試劑本身的質量就不過關，那么就會反過來放大外部噪音?！?/p>

可見醫(yī)護物資、醫(yī)療用品，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，在這次壓力測試下都暴露出了短板。

2019年中國的GDP總量接近100萬億人民幣，相當于日本、德國、英國、法國的經濟總量之和，但綜合國力不只是GDP總量，是包括了經濟、政治、軍事、文化、科技、教育、人力資源等等的綜合指標，不僅有硬實力，還有軟實力，靈活彈性的應急能力，結構均衡的能力，人均享有的能力。

發(fā)展是硬道理，對我們這樣的人口大國來說，哪一方面的發(fā)展都不能少。

不忘危機就在身邊

1962年美蘇之間爆發(fā)過一場重大危機，當時蘇聯秘密在古巴建立導彈基地，被美國U—2偵察機發(fā)現，雙方在加勒比海地區(qū)尖銳對峙。這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可能爆發(fā)熱核大戰(zhàn)的危機，后來在雙方的理智下得以避免。

當時的美國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說：“今后戰(zhàn)略可能不復存在，取而代之的將是危機管理?！?/p>

有很多指標可以證明，人類走在繁榮進步之路上。與此同時，各種危機與人類也形影不離。危機會影響既定的戰(zhàn)略，因此必須把危機管理納入戰(zhàn)略管理的范疇。

安不忘危。忘危必危。

社會遭遇的危機，很多都是全局性的，即每個公民都可能成為受害者，被挑戰(zhàn)者。因此，應對危機需要社會參與，需要全民配合，需要人人行動。這是戰(zhàn)勝危機的根本保證。

我們必須學會接受危機這一現實，但絕不動搖戰(zhàn)勝危機的信心。

不忘同舟共濟

在新冠肺炎中，我們已經看到了廣泛的社會參與，個人與家庭自助，民間互助，企業(yè)捐助，政府公助。在一些小區(qū)，基層居委會、網格員日日核實情況，按預定訂單，逐戶送口罩上門，物業(yè)公司也調動資源，組織新鮮蔬菜，因為封閉和隔離需要，他們就把蔬菜靜靜地放在業(yè)主門前，再用信息一個個地通知！

我們也看到企業(yè)，無論是國企、民企還是外企，都積極行動起來?；ヂ摼W公司、房地產公司這次解囊最多。這是繼汶川地震后中國企業(yè)社會責任意識的又一次大爆發(fā)，當此時刻，無數企業(yè)都變身為社會企業(yè)——不是以股東利益最大化為目標，而是以社會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為前提！

這也是一次國際合作的交融。中國出了意外，不少國家伸出了援手。我們要更多記住他們的善意和善舉。未來中國也要努力承擔更多的國際社會責任。疾病無國界。

接下來的經濟保衛(wèi)戰(zhàn)，依然需要同舟共濟。特別是對中小民企。因為他們是由市場發(fā)工資的，市場結冰了，很多原來能保證的福祉就難以持續(xù)了。

在新冠肺炎的沖擊與防治中，我們將重新認識國家、市場和社會的關系，也將努力構建一個更平衡、更協調、多元化、可信賴的社會生態(tài)。

不忘教訓，也不忘希望

我的一位經濟學家朋友，希望我發(fā)布這樣的建議：在新冠病毒去世者超過1000人之日，作為國家災難，政府機關下半旗，拉響警報，以示對逝者的哀悼，對患者的問侯，對醫(yī)護及抗疫者的致敬，眾志成城，永志不忘！

哨聲也告訴我們，人民不會忘記，忘記，就意味著背叛。

我的另一位朋友在朋友圈發(fā)了一張君子蘭的照片，寫道：“這盆君子蘭是三年前春節(jié)前夕買的，后來可能是水澆多了，葉子開始一片片蔫掉，一年多前加了些新土進去，放在窗臺下任其自生自滅。今年的除夕，迎著朝陽再次綻放，葉子肥厚油綠，非常健康。自然界的萬物生靈，都有極強的自我修復能力和頑強的生命力，在這個特別的新春佳節(jié)里，祝愿大家更加積極健康地生活，讓我們的肌體和心理更加百毒不侵！”

生命很脆弱，生命很頑強，好好生活很值得！

我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將安然無恙地走過這場危機，開始新的歷程。但我們不會忘記這個過程中苦難的逝者，我們也將永遠感恩那些勇敢的心。

而我們這個剛剛度過70歲生日的人民共和國，也一定能和人民一起，從這場苦難中，自我修復，自我超越，重現生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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